他的副驾，我不能再坐

公司的中央空调总是马力十足，冷气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。我抱着那个印着精致logo的纸袋站在电梯里，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颤。

纸袋里是刚取回来的生日蛋糕，周屿最喜欢的海盐芝士口味，我提前两周瞒着他订的。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个细长的礼品盒，里面是条深蓝色的领带，丝滑的缎面上有若隐若现的暗纹，设计成科幻片里飞船轨道的样式——投他所好，他最爱这些。

今天是他二十八岁生日。

光洁如镜的电梯门映出我的样子，眼角眉梢藏着压不住的期待和一点点忙碌后的疲惫。和周屿在一起三年，从大学毕业后小心翼翼的试探，到如今柴米油盐的默契，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温暖。闺蜜总开玩笑，说我们是现实版的“从校服到婚纱”，虽然毕业已久，但那份彼此认定、细水长流的安稳，做不得假。

“叮”的一声，电梯到达地下车库。手机屏幕恰好在此时亮起，是他发来的消息。

临时有个会，拖住了，大概七点半结束。宝贝你先回家？等我。

我低头打字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：好，乖乖等你。有惊喜哦~

他说的“家”，是我们俩一起攒钱付了首付、上个月才刚搬进来的新公寓。面积不大，但朝南，有个小小的阳台，周末我们常常挤在那一方小天地里，他看他的项目书，我刷我的剧，脚边或许还趴着那只我们打算下个月去领养的猫。

他说，等明年他手头的那个大项目奖金下来，我们就换辆空间大点的车，以后带孩子出门方便，婴儿车、纸尿裤什么的，都得有地方放。

孩子……我的耳根微微发烫，心里却像裹了蜜。

地下车库比大楼里更凉，带着一股潮湿的、混合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。我下意识裹紧了外套，朝着熟悉的B区角落走去。那辆黑色的SUV是我们一起挑的，他出了大头，我坚持出了小部分，行驶证上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。提车那天，他拉着我的手，郑重其事地说：“晚晚，副驾这个位置，永远是专属你的。谁都不能碰。”

事实上，这三年来，他也确实做到了。无论谁想搭顺风车，同事、朋友，甚至我那次喝得烂醉如泥的闺蜜晓薇，他都一概拒绝，礼貌却不容置疑：“不好意思，副驾只留给我女朋友。”

我曾觉得他有些过分固执和洁癖，甚至私下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，怕得罪人。但他总是坚持，说这是原则。久而久之，心底那点隐秘的、被独一无二对待的欢喜和安全感，渐渐扎根，枝繁叶茂。那是他为我划出的界限，我是界限之内唯一的、被小心珍藏的自己人。

走近车子，我习惯性地去拉副驾的门，准备把蛋糕和礼物先放上去，等他来了就能直接走。

车门打开的瞬间，车内顶灯自动亮起。

明黄色的光线，柔和却清晰地照亮了车内——米白色的高级Nappa皮革座椅，一直被他打理得一尘不染。

以及，座椅头枕下方，那一道突兀到刺眼的——玫红色印记。

像一滴骤然溅落的血，或者说，一道毫无预兆裂开的罅隙。

精准地烙在那里，明目张胆，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。

我愣住了，抱着纸袋的手臂下意识收紧，指尖在冰凉的蛋糕盒子上瞬间变得冰凉。心脏好像猛地漏跳了一拍，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，留下胸腔里一片空荡荡的回响。

是……蹭到什么了？印泥？颜料？

我几乎是本能地伸手，想去擦掉它。或许只是不小心沾上的什么脏东西。

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皮革，那抹玫红异常顽固，带着一种口红特有的膏体细腻颗粒感。这绝对不是随意蹭上去的模糊痕迹，而是有人刻意地、结结实实地、对准了按压上去的。唇形饱满，边缘清晰得惊人，连唇峰清晰的M形都一览无余。

一个精心涂抹了这个鲜艳玫红色口红的人，刻意地、留下了这个印记。

我的呼吸一下子窒在胸口，闷得发疼。

周屿从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个位置留下任何痕迹。他甚至有点洁癖，每次在外面洗完车，都会自己再拿湿巾仔细擦拭一遍内饰，尤其是副驾。他说，这是我们的专属领域。

这时，身后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，不疾不徐，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。

“晚晚？不是让你先回家等吗？怎么在这儿傻站着？”周屿的声音由远及近，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，但语气是轻松的，甚至有点笑意。他开完会了。

我僵硬地转过身，手里还死死捏着蛋糕纸袋的提手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

他穿着那件我给他熨得笔挺的白色衬衫，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，领带松了松，露出一点锁骨。看到我站在大开的副驾门口，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光，像是惊讶，又像是别的什么，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。

随即，他神色如常地走过来，很自然地伸手想接过我手里的东西：“等久了是不是？怪我，会开太长了。走吧，我们回家……”

他的话，戛然而止。

他的视线，落在了我的指尖正对着的地方——那个玫红色的唇印上。

他走向我的脚步顿住了，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肉眼可见地微微凝固。

车库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停止了流动，只剩下远处某个管道冷凝水滴落的单调声响，嗒，嗒，嗒，一下下敲在我骤然绷紧的神经上。

几秒钟的死寂，漫长像一个世纪。

他抬起头，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，随即迅速舒展开，语气是一种过分努力营造出的轻松和敷衍：“哦，这个啊。我想想……昨天下午吧，天气不好，打不到车，顺路送了市场部一个新来的实习生一段，估计是她不小心蹭上的吧。”

他说得那么流畅，那么理所当然。

然后他伸出手，用指尖非常随意地在那痕迹上抹了一下，那动作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在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。

“大惊小怪什么。”他看向我，嘴角甚至刻意牵起一个无奈的、觉得我小题大做的弧度，“行了，别愣着了，明天我就开去精洗一下。外面冷，快上车。”

他说着，不再看那个唇印，也不再看我，转身就要去拉驾驶座的门。

顺路？实习生？不小心？

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子，精准地敲在我已然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。

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实习生坐这个位置？还是市场部的？他的部门是核心技术研发，和市场部几乎八竿子打不着，有什么顺路可言？

那抹玫红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烧，挥之不去，像一个嘲讽的符号。

“周屿，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，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，“你从不让人坐副驾。你说过，那是我的专属位置。”

他拉车门的动作再次停住，侧过身来看我，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无奈笑意彻底淡了下去，眉头真正地皱了起来，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不耐烦：“林晚，你什么意思？一个座位而已，当时后排堆满了要带回家的项目资料，乱得要死，难道让人家一个小姑娘挤在后面？就是基本的礼貌，顺路捎一段，你能不能别这么斤斤计较？”

斤斤计较。

原来在他眼里，坚持了三年的特殊原则被打破，发现另一个女人留下的如此暧昧清晰的印记，我的质疑和难过，只是斤斤计较。

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，又冷又硬地梗在那里，压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

我看着他那张熟悉到闭眼都能描绘出来的脸，英挺的眉毛，深邃的眼睛——那里面曾经盛满对我独有的温柔和笑意，此刻却只有敷衍、急于平息事态的不耐，以及一丝被质疑后的隐隐愠怒。

陌生得让人心寒。

“是什么样的小姑娘？”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声调追问，这平静下面是我自己都能感受到的汹涌暗流，“哪个学校的？叫什么名字？”

周屿的眉头彻底拧成了一个结，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明显的气恼：“林晚！你有完没完？就是一个实习生，一面之缘，我哪记得住那么多细节？人家刚毕业出来工作挺不容易的，我就是发扬一下同事爱，到你这里怎么就被想象得这么龌龊复杂？”

他猛地拉开车门，语气硬邦邦的，带着命令的口吻：“上车！”

我没有动。

怀里冰凉的蛋糕盒子边缘硌着我的手臂，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渗进血液里。

而那抹玫红口红印，在他刚才那样随意地一抹之下，非但没有消失，反而被晕染开了一小片，变得更加清晰，更加刺眼，更加……嚣张。

像是一个无声却响亮无比的宣告，嘲笑着我的震惊、我的痛苦、我的“斤斤计较”。

发扬同事爱。

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同事爱。

三年感情，共同构筑的家，他对未来的那些美好承诺，在这一刻，仿佛都因为这个轻飘飘的“同事爱”和这个抹不开的唇印，变得摇摇欲坠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讽刺。

冰冷的寒意从车库的水泥地底钻上来，缠绕着我的脚踝，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，连指尖都冻得发麻。

我看着他已经坐进驾驶座的侧影，深吸了一口气，冰凉浑浊的空气刺得肺管生疼。

最终，我还是动了。

我没有去拉副驾的门。

而是伸出手，沉默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，弯腰，坐了进去。

“砰”的一声，车门在我身后关上。声音在密闭的车库里显得格外响亮，像一种无声的决绝宣言。

周屿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，眼神晦暗难辨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嘴唇动了动，但最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抿紧了唇，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。

引擎发出一声低吼，车子缓缓驶出地库。

窗外，城市华灯初上，流光溢彩的夜景飞速倒退，斑斓的光影划过车内，明明灭灭地照亮他紧绷的侧脸线条，也照亮我放在膝上、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指。

我和他之间，隔着一个空荡荡的、残留着陌生女人嚣张口红印的副驾驶座。

像一个突然出现的、无法逾越的冰冷鸿沟。

车里死寂一片。

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嗡嗡声，和他偶尔转动方向盘时，皮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。

我抱紧了手里的纸袋，蛋糕盒子的尖角死死抵着我的胸口，传来一阵阵钝钝的痛感。

有什么东西，在这一刻，随着那抹被晕开得更具侵略性的玫红色，彻底冷了下去，然后无声地、碎裂了一地。

他以为的“大惊小怪”、“斤斤计较”，在我这里，是整整三年时间、无数个细节一点点构建起来的、不容他人染指的安全感世界，骤然塌陷的一角。

那个涂着玫红色口红、能让他破例坐上“专属”副驾、还能让他不惜用谎言来维护的“实习生”，到底是谁？

而周屿这显而易见的敷衍、隐瞒和急于定性，背后藏的，又到底是什么？

我看着窗外飞速流过的、虚幻的灯河，指甲无声地深深掐进了掌心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。

这件事，绝不会就这么算了。